
编者按
本汇编收录《兰亭集序》原文及自测练习、五位学者解读与逐句详解,为读者搭建多维度研读框架。原文为无标点版本,可助读者夯实文言断句基础;自测练习则为自我检验学习成果提供便利。
解读内容兼具深度与通俗性:何炳武从书法 “神理” 与文学 “文采” 双重视角,剖析《兰亭集序》的艺术价值与文化影响,还原兰亭雅集的历史场景;郭英德聚焦 “哀乐未忘” 与 “向死而生”,深入挖掘王羲之的生命意识与精神境界;邵毅平以 “宏大风景中的渺小个人” 为切入点,探讨《兰亭集序》开启的中国文人独特观景视角与时空哲思;徐昌才作为中学语文老师,以通俗语言拆解文中人、景、事、情,贴合学生理解水平,助力基础学习;逐句详解则从字词、句意到赏析层层深入,细致梳理文本内涵与情感脉络。
编者整合这些资料,旨在满足不同读者需求:既为中学生提供易懂的解读以辅助课堂学习,也为文学爱好者与研究者呈现具有深度的学术视角,助力读者全方位领略《兰亭集序》作为 “天下第一行书” 与文学经典的双重魅力,感受其跨越千年的文化生命力。
目录
01原文及自测练习
02何炳武:神理古今第一,文采风流千古
03郭英德:兰亭诗与序
04邵毅平:六朝——宏大风景中的渺小个人
05徐昌才:《兰亭集序》中的人、景、事、情
06逐句详解
01原文及自测练习
原文
1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2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3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自测练习
1.文中画波浪线的部分有三处需要断句,请将相应位置的答案标号涂黑。
每览昔人A兴感之由B若合C一契D未尝不临文E嗟悼F不能喻之G于怀。
2.下列对材料中加点词语及其相关内容的解说,不正确的一项是( )
A.癸丑,古人常用十天干和十二地支依次相配合来纪年,癸丑也就是永和九年。
B.禊事,禊楔祭之事,古代的一种风俗,三月初三,人们到水边洗濯戏游,以祈福消灾。
C.流觞,在水面上游放置盛酒的酒杯,杯随水流,流到谁面前,谁就取杯饮酒。
D.金谷,金色的稻谷,这里指宴会中的宾客如果赋诗不成,就要罚钱、喝酒。(罚依金谷酒数。)
3.下列加点词的意义和用法,相同的一项是( )
A.引以为流觞曲水 犹不能不以之兴怀
B.虽无丝竹管弦之盛 虽取舍万殊
C.所以游目骋怀 所以兴怀
D.及其所之既倦 后之览者
4.下列对材料有关内容的概述,正确的一项是( )
A.两篇文章开篇都是叙事、写景,先叙述集会的时间、地点,然后点出优美的自然环境。
B.两篇文章都以骈偶为主,辅以散句,《兰亭集序》笔调清新流畅,《春夜宴桃李园序》用笔恣肆洒脱。
C.王羲之由乐景生哀情,由美景流觞之乐引发生死之悲;李白则不在意生死,只顾享风雅之乐。
D .《兰亭集序》描述了生命的不同状态,肯定了老庄"齐生死"的观点,在生命观上与道家思想一致
5.把文中画横线的句子翻译成现代汉语。
(1)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
(2)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
6.面对人生的短暂无常,王羲之和李白的态度有何异同?请结合两篇文章内容简要对比。
(答案见文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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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何炳武:神理古今第一,文采风流千古
一.兰亭神理古今第一
脍炙人口的《兰亭集序》是王羲之的草书代表作,是王羲之书法艺术的代名词和象征。它在中国书法史上具有显赫的地位,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后世研究者认为《兰亭集序》出神入化,随手所入,又章法卓绝,可谓神理具备,天下无双之作。
《兰亭集序》历来被认为是最为纯正典雅的行书范例,被历代文人书家所效法。《兰亭集序》是王羲之与朋友在悠游之余乘着酒兴用茧纸(麻纸的一种)、鼠须笔信手写成。日后王羲之想再写得好一点,然而“书百数十本无如祓禊所书之者”,自己也叹为不可企及。王羲之《兰亭集序》局部之一王羲之《兰亭集序》局部之二书法创作和其他文艺创作一样,是有其偶然性的。在一特定的氛围、条件下产生的特殊的艺术效果,有时再重复一遍很难再现原来的面貌。《兰亭集序》是在兰亭聚会后即兴创作而成的,那时可谓是“四美具”(即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二难并”(即嘉宾、贤主),是最佳创作环境和心态,千载难逢,日后王羲之再重写,所以达不到原来的艺术水准。
《兰亭集序》的别称很多:晋人称《临河序》、唐人称《兰亭记》、宋代欧阳修称《修禊序》、蔡襄称《曲水序》、苏轼称《兰亭文》、黄庭坚称《禊饮序》、宋高宗赵构称《禊帖》。
《兰亭集序》是王羲之自撰自书的作品,它是一篇杰出的散文,又是一篇著名的书法作品,王羲之对此书此文颇为得意。
唐太宗曾以他的帝王之力收集王羲之的字画,唯独没有《兰亭集序》,根据线索,此作传说当时藏于浙江永兴寺辩才和尚处,派萧翼前往取而得之,成了唐太宗的收藏。传冯承素摹王羲之《神龙本兰亭集序卷》局部高清大图之一后来随唐太宗一起入昭陵殉葬。
《兰亭集序》对后世影响很大,研究者很多,评价极高。
传冯承素摹王羲之《神龙本兰亭集序卷》局部高清大图之二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中说:“章法为古今第一,其字皆映带而生,或大或小,随手所如,皆入法则,所以为神品也。”
《兰亭集序》章法最显著的特点是纵成行,横不成行,这是考虑纵向阅读的方便,更重要的是为整体严密,避免呆板。如果纵不成行横成行,不但阅读困难,而且显得杂乱,字体也不是依框格而写的,一般上下结构的字偏长,左右结构的字偏宽,笔画少的字偏小,笔画多的字偏大。字的长短扁方书写时比较随意。梁武帝说《兰亭集序》为:“龙跳虎卧”是恰如其分的评价。《兰亭集序》字字精妙,运笔跌宕起伏,一气呵成。包世臣说:“《兰亭集序》神理,在'似敬反正,若断还连’八字。”《兰亭集序》共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字,其中有七个“不”字,二十个“之”字形态各异,无一雷同。诚然,将同一个字写成许多形态这并不是一件难事,但王羲之为避免“状如算子”“一字万同”的艺术思想,在当时是难能可贵的。
《兰亭集序》中的字左右顾盼,互相呼应,映带左右,长与短,粗与细,收与放,藏与露、疏与密,虚与实,变幻迷离,但万变不离其宗,这个“宗”就是形式美的法则。一幅书法作品过于统一,整齐划一,那必然刻板单调,如果是过于变化,使人眼花缭乱,也没有什么美感可言。只有既有变化又很和谐统一才能得到良好的艺术效果,给人以美感。书法作品要做到既和谐统一又富有变化,其分寸的把握极为重要。有人说:“大王之《兰亭集序》字既精美,尤善布置,所谓增一分太长,亏一分太短,极有分寸,直无遗憾,变化多端,尽如人意。”
这是一篇三百余字的美文,却有二十个不同形态的“之”字。“之字最多无一似”,它像一根五光十色的线索,把一颗颗珠玑串联起来,然后编成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让人爱不释手。文妙,字更妙。《兰亭集序》被后人誉为“千古第一行书”,可谓名副其实,它的具体特点有:
一、蕴涵着神韵之美。
二、在篇幅、布局上呈现出独到的匀称之美。
三、风格如出水芙蓉亭亭玉立。
四、清秀俊美之中又不乏险拙之美。
五、藏露相应,虚实相生,柔润中有枯劲,妍媚中藏筋骨,艳寓于清,娇寓于秀,具有含蓄的美。
六、开始笔势有抑制,至“群贤毕至”则自然如行云流水,渐渐婉转悠扬;至“夫人之相与”则疾风走石,波涛滚滚。一字之间,一画之中,也有波澜,富有节奏美。
七、从《兰亭集序》中可欣赏到王羲之那“飘如游云,矫若惊龙”的身影,仿佛可看到他那悠闲自得、随意挥洒的神情。
八、二十个“之”字神态各异,有巧、拙、稳、险、偃、仰、轻、重之别。各具风姿,相呼相应。
九、书文并茂,浑然一体。
十、不偏不倚,在各种风格的美的范畴中,优选了最佳的比例,使它显出自由而不荒诞,精熟而不急躁,道润而不伤骨,端庄流利,刚健婀娜的风貌。
顺应自然,师法造化的审美风格,使王羲之的书法“自然可观”,风神飘逸。《兰亭集序》技法纯熟,以韵相胜,落笔散藻,潇洒俊逸,既有理性法度又有感性的生动,就连字体、行距、每行字的排列都做到既严谨又不囿于常规。
二.兰亭文采风流千古
东晋穆帝永和九年(353)三月初三,江南草长莺飞。按照当时的习俗,上巳日古人都要到水边嬉游以消除不祥,这叫“修禊”。时任右军将军、会稽内史的王羲之携家眷,邀约了朋友来到茂林修竹掩映着的兰亭,共享其时。真是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他们当中,谢安是东晋风流的主脑人物,这位在淝水之战中吟啸自若,一举击败苻坚百万之众于八公山下的传奇人物,此时正隐居于东山;孙绰当然也是众所周知的名士,他作《登天台山赋》,曾对友人说,“卿试掷地,当作金石声也”,自负得有点可爱;还有一道一僧,许询和支道林,一个仙风道骨,另一个议论玄理“才藻新奇,花烂映发”;王徽之爱竹,“不可一日无此君”;王献之年龄最小,而谢安却十分器重,认为“小者最胜”;此外,还有谢万、李充、孙统、郗昙、袁峤之等,皆为当世名士。他们前呼后拥地来到了“曲水”,玩起了当时盛行的“流觞”游戏。这可能是东晋名士中最富文学意味的一次雅集。
前不见古人,也后不见来者。面对春光烟景,大家开怀畅饮、放喉歌吟,在无拘无束轻松愉快的气氛中度过了极其难忘的一天。那一天,四十一人得诗三十七首,编为一卷,曰《兰亭集》。作为发起人,王羲之义不容辞地担当起了为诗集作序的任务。置身于大自然的无限阔达之中,王羲之感慨生命短暂,瞬时间欢乐与悲哀,以往与现实交杂迭出。于是,他挥动大笔,一口气写下了千古传颂的《兰亭集序》。
王羲之在书法史上的地位,早被人们所公认,关于他在文学方面的成就,却很少有人涉及,这也许是被他书法名声掩盖的关系。《兰亭集序》不仅是书法史上万古流传的名篇,书法史上的文化图腾,也是文学史上的一篇人生哲思不朽篇章。是年,王羲之刚过五十,人生至此,过尽千帆,身为最高地方行政长官,正处于在出、入世间的边缘徘徊时期,何去何从,王羲之在文章中发出感慨:“……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如果说曹孟德的横槊赋诗还有壮志未酬的悲凉,竹林七贤阮籍、嵇康的诗歌存着愤世嫉俗、追慕自由的放荡,兰亭聚会名士们的雅集则是完全发自内心的、抒发情感的。忘情于宇宙山水间,在江南的名山胜水中东晋名士寻找到了久久不得的宁静,江南的山水风物给了他们抚慰和解脱,孙绰说:“名山胜水,可化心中郁结!”
山水进入士人的审美之中,这说明东晋士人内心开始追求宁静忘我的境界,而他们的字、画、诗等都与天地山水有了联系,人和自然的进一步沟通与和谐,得山水之灵气,更为洒脱、飘逸、俊秀。
魏晋风度大致经历了四个时期:魏国正始时期魏末晋初竹林七贤时期、西晋洛水优游时期和东晋咸康、永和时期。《兰亭集序》创作于东晋永和时期,经过东晋初的社会动荡,至穆帝永和时期,政权基本稳定,门阀士族经历过东迁之后,都有“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的慨叹,失落感藏于胸中,而江南清丽无比的山水给了他们慰藉和解脱。
魏晋时由于地主阶级的壮大,大庄园的兴起和老庄学术思想的盛行,以山水为内容题材的诗、画发展起来,我国的山水画都是以魏晋为源头的。这一时期的名人雅士们不仅游山玩水,而且吟咏山水之美。如晋末宋初的谢灵运以山水为对象集中描写,运用多种艺术手法准确地捕捉大自然的各种形象,形成了鲜丽清新的艺术风格。山水诗文从晋开始发展到唐代,成为中国文苑的一大宗派。这其中不能忽视王羲之的作用。山水诗代表诗人谢灵运师承先辈谢安遗风,登山临水,并诉诸诗篇。谢安与王羲之是同时代的人,可谓莫逆之交,情谊
深厚。谢灵运的山水诗受到王羲之《兰亭集序》的启迪和影响是必然的。
王羲之在文学方面的成就不应被忽视,他的文学作品大多见于书帖,但他的文学创作同书法创作不一样:“先干研墨,凝神静思,预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动,令筋脉相连,意先笔前。”他没有长篇巨著,也不像某些文学家专注于某一文体的创作,刻意求索。他与陶渊明有相似之处,“陶渊明为文不多,且若未尝经意。然其文不可以学而能,非文之难,有其胸次为难也。”王羲之似乎无意于文章,只是纯发心中之感慨而已。因为是感情的自然流露,题材也是根据需要信手拈来,不枝不蔓,或整或散,有一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美。他的作品与东晋时代的玄风相比更显得清新自然,特别是山水抒情散文,在当时是很负盛名的。
在论析山水诗的发展时,瞿蜕园认为:“孙绰的《天台山赋》是替谢氏山水诗开了门径的启迪之作。”孙绰是东晋著名的玄言诗人,《天台山赋》是孙绰的力作,他自诩“掷地要作金石声”。《天台山赋》具有较高的艺术价值,“赤城霞起以建标,瀑布飞流以界道”,意境深邃,对仗精当,不愧为名篇佳作。在当时,孙绰被称为一代“文宗”。然而开谢灵运山水诗门径的应首推王羲之。王羲之和孙绰是挚友,曾应邀参加兰亭聚会,但兰亭雅士一致推举王羲之作序,而没有请孙绰撰写,更多的原因,是王羲之为当时一流的书法名家,且身为集会的东道主,王氏家族声名显赫,王羲之本人不仅书名高,而且才华也显而易见是得到大家公认的。果然,这篇由王羲之执笔的《兰亭集序》要比《天台山赋》影响大得多。
《晋书·王羲之传》云:“或以潘岳《金谷诗序》方其文,羲之比于石崇,闻而甚喜。”《兰亭集序》和《与吏部郎谢万书》是王羲之文学方面的代表作。
《清院本十二月令图轴》中描绘人们三月在水边饮酒赋诗的场景这篇文章首先交代了时间地点,接着写集会的原委,即修禊事。古代每年的农历的三月上旬巳日为修禊日,魏以后改在三月三日为修禊日。修禊是古代一种风俗,人们聚集在河边溪旁借水消除灾祸,以求得吉祥。所有参加聚会的人都是当时的名流雅士,“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毕至”和“咸集”意思相近,一义重复,加强了聚会的人的隆重感,读之也朗朗上口,节奏悠扬。第二段介绍聚会地点——兰亭周围的宜人自然风光。这儿有崇山峻岭,茂密的森林、修长的翠竹。清澈的小溪奔流向前,它像玉色的带子一样,环绕左右。将酒杯放人曲曲弯弯的水道,人们在曲水旁“列坐其次”,酒杯停在谁的面前谁就饮酒赋诗。当时虽然没有乐器演奏助兴,也足以使人有畅叙幽远的情怀,其乐无穷。
这一天“天朗气清”,春风徐徐,令人心情舒畅。这时由天气联系到广袤的宇宙,俯察世间万物,就显得非常渺小了。放眼世界,畅怀遇想,耳目舒畅,实在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陶醉于大自然之中,俯仰之间度过一生。人生短暂,与其蝇营狗苟,为眼前利益而焦虑,何不寄情大自然的山水,旷达不拘,超越自我?自宇宙而观之,人在其中何其渺小,一生欢喜忧愁转眼为陈迹,怎能不心怀感伤。生命长短由造化而定。这里引了一句孔子的话“死生亦大矣”,死生也是件大事。时光飞逝,“岂不痛哉”,言外之意是说人生要有所作为。
最后一段,发表自己的观点:每当我们看到古人对人生的感叹,原因几乎与自己完全契合,没有一次不对他们的文章而感叹悲伤。庄子把死与生看成一样,是虚无荒诞的。将八百岁寿终的彭祖和夭折的孩子等量齐观也是谬妄之论。后代人看待我们今天,犹如我们看待古人,如果后人重蹈覆辙,岂不可悲!所以将参加兰亭聚会的人的诗作,记录、汇集起来有着积极的意义。虽然以后时代不同,事情也有变化,但借此可以让后世的读者对这些诗文抒发自己的感想。
这篇序言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王羲之的思想观点、志向和对人生的基本态度。《晋书·王羲之传》认为:“羲之自为之序以申其志。”文章从兰亭聚会的时间、地点写到周围的秀丽风光,联想到人生、历史、宇宙,生命短暂,宇宙浩渺,他认为要在有生之年做出自己的贡献,“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王羲之在此给人以生命意义的启发,在无限的时空中,今人、古人都将成为陈迹,所以要珍视流年。“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将来的人们读到我这篇文章大概也会心有所感吧。
文章脉络清晰,顺理成章,逻辑性强,没有虚浮雕琢的痕迹。这篇散文叙事、写景和说明,一切都围绕着兰亭聚会进行。由兰亭聚会的目的引发出议论,发表了作者对人生的思考,有玄理的意味,但又不是虚妄空谈;因美好时光的短暂,而引发作者对宇宙观念和时空观念的思考。《兰亭集序》这种由某一事物引发议论构成了后来的游记范例,开拓了游记文体的先河,提供了序言文体的范式。
吴楚材、吴调侯在《古文观止》中评论《兰亭集序》时认为,通篇着眼在“死”“生”二字。只为当时士大夫务清谈,鲜效实,一生死而齐彭殇,无经济大略,故触景兴怀,俯仰若有余痛。但逸少旷达人,故苍凉悲慨之中,自有无穷逸趣。
作者在放情山水的同时,“感慨系之”,倾吐自己的肺腑之言。余嘉锡曾说:“右军亦深于情者。读《兰亭集序》足以知其怀抱。”《兰亭集序》描述有虚有实,虚实结合,使文章既有空灵的意韵又实在可信,它创造了序言散文化的形式。其描写和叙述性语言都十分质朴,平和。它情理并茂,在言理时伴有感伤情绪和伤逝之感,摆脱了纯粹的玄言体。这种前为写景、后为言理的形式对后来的理趣散文产生了较大的影响。
王羲之另有一篇《与吏部郎谢万书》存世。以前总是仅仅将它作为研究东晋衰败的重要文献,其实它也是一个文字简约、语言质朴,很有特色的文学作品。有人认为它是由晋初潘岳《闲居赋》的繁,到晋末陶渊明《归去来赋》的恬淡自然,带有关键性转折的一环,在田园诗文发展中起过重要作用。
在兰亭聚会,流觞曲水之间,王羲之另有赋诗两首。“流觞曲水”的具体方式是酒杯随曲水流到谁的跟前,谁就取饮并赋诗一首,不赋者罚酒三斗。其中有二十六人即席赋诗。
王羲之的《兰亭诗》第一首是:
代谢鳞次,忽焉以周。欣此暮春,和气载柔。
咏彼舞雩,异世同流。乃携齐契,散怀一丘。
这首诗写暮春之际微风轻柔,欣然聚会,令人喜悦,他将参加兰亭修禊的人与孔子相提并论,归为志趣相同的一类人物。“咏彼舞雩,异世同流”,抒发了诗人及与会者愉情山水的感慨与情怀。在聚会人中,作为年长官高的东道主王羲之兴致勃发,首先赋诗,所以情调比较高昂。《兰亭集诗》两首都是即席而作,随后便开始构思自己的诗作,所以第二首作者在写作上时间也就比较充裕了。他主要写自己,直抒胸怀,侧重于对天道与现实的思考,调子比较低沉。第二首诗比较长,可分为五章。
一
悠悠大象运,轮转无停际。
陶化非吾因,去来非吾制。
宗统竟安在?即顺理自泰。
有心未能悟,适足缠利害。
未若任所遇,逍遥良辰会。
二
三春启群品,寄畅在所因。
仰望碧天际,俯瞰绿水滨。
寥朗无涯观,寓目理自陈。
大矣造化功,万殊靡不均。
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亲。
三
猗与二三子,莫匪齐所托。
造真探玄根,涉世若过客。
前识非所期,虚室是我宅。
远想千载外,何必谢曩昔。
相与无相与,形骸自脱落。
四
鉴明去尘垢,止则鄙吝生。
体之固未易,三觞解天刑。
方寸无停主,矜伐将自平。
虽无丝与竹,玄泉有清声。
虽无啸与歌,咏言有余馨。
取乐在一朝,寄之齐千龄。
五
合散固其常,修短定无始。
造新不暂停,一往不再起。
于今为神奇,信宿同尘滓。
谁能无此慨,散之在推理。
言立同不朽,河清非所俟。
逝者如斯,悠悠宇宙永不休止地循回轮转,自然界的陶冶育化不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是什么力量能使宇宙万物永恒存在呢?作者不能回答这个玄妙难测的问题,表现出一种困惑和无可奈何的情绪。面对宇宙、历史,人们只有顺乎自然,对于富贵荣辱全然不加考虑,泰然处之,无欲无求。时间稍纵即逝,面对良辰会聚,应该纵情欢乐,逍遥自得。
春天万物萌生,自然美景尽收眼底,自然界是那样的均衡和谐、合理,使人们各得其所,各愉其意,实在很奇妙。第二首诗的第一、二章仍是借景抒情,第三章是说参加宴集的名人高士都把玄理作为精神寄托,所谓前人的远见卓识都是违背“自然”原则的,清心寡欲是我们的追求,这次宴游好似得道者交往,忘却了荣辱得失,超越了自我,摆脱了世俗观念而飘入了仙境。
第四章是说尘俗的烦恼难以忘怀,除非醉酒以后才会解除杂念的桎梏。只有在这时候内心的庸俗杂念才不会停留,矜持自负之心才能平息。兰亭虽无音乐,但大家饮酒赋诗,抒发情怀,超世脱俗,一朝取乐,犹如度过千载一样忘却烦恼。
第五章是全诗的最后一章,主要是析理,用道家思想解释自然和人生。人生的生死聚散、寿命长短是自然界运动变化的规律,按照道家的观点,生命是无所谓始,无所谓终的,生和死是一种形态变为另一种形态而已。兰亭诗词藻并不华美,很少追求诗的意境,诗中阐述的是老庄的玄学哲理,故被后人称之为玄言诗。诗人在政治上碰壁以后思想困惑苦闷,借玄理来排遣,他感叹生命短促,诗歌充满对生命的思考,在玄理中寻求精神寄托。
兰亭诗是山水诗的雏形,说明当时的山水审美意识已经有了发展,为以后的山水诗,山水画构架奠定了基础。兰亭诗还带有玄言诗的痕迹,但语言已经平和,投入有王羲之真实的思想感情。与至亲好友雅集、相会是件其乐无穷的事,在王羲之的信函中常可看到与友人相约会见的内容,如:“末秋初冬,必思与诸君一佳集。云卿当来居此,喜迟不可言,想必果,言若有期耳,亦度卿当不居京。此既僻,又节气佳,是以欣卿来也。”
王羲之的书名太高,遮蔽了他的文名,如果说唐代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孤篇压倒全唐”,那么单以文学价值而言,《兰亭集序》一篇散文也足以在两汉魏晋南北朝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而不朽了!
——何炳武《王羲之评传》,太白文艺出版社,201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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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郭英德:兰亭诗与序
兰亭是汉旧县亭,地处兰亭江畔,远处是高耸陡峭的兰渚山,近处是茂密青翠的竹林。清澈的溪水流淌着,不时荡漾着旋涡,飞溅起水花,与远山近林相互衬托。人们将溪流引入狭窄而曲折的水道,王羲之偕同亲朋好友,或坐或立,分散在水道周边。他们将盛酒的杯子放置在水道的上游,酒杯随着流水缓缓漂浮而下,滞留在谁的面前,谁就取杯而饮,赋诗一首。现场虽然没有琴瑟箫笛等乐器热烈演奏,但是与会者畅饮美酒,吟咏诗篇,同潺潺的流水声互相应和,这已经足以畅快地抒发深远的情思了。这正是:“虽无丝与竹,玄泉有清声。虽无啸与歌,咏言有余馨。”(王羲之《兰亭诗二首》其二第四章,89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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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羲之行书《兰亭集序》(冯承素摹)
与会者当场吟诵的“兰亭诗”,现存三十七首,逯钦立收录在《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晋诗》卷一三。这三十七首诗篇,分别出自二十六人之手,其中十一人各作诗两首(王羲之所作第二首共五章),十五人各作诗一首。其余谢胜等十五人,“不能赋诗,罚酒各三斗”(刘义庆《世说新语·企羡》“王右军得人”条刘孝标注引《临河叙》,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下卷上,中华书局,1983,631页)。
王羲之为这次集会赋诗活动写了序文,他究竟是当场“挥毫制序,兴乐而书”(桑世昌《兰亭考》卷三《纪原》,《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682册,85页),还是事后编录兰亭诗时追记而作,事实已不可考。这篇序文原先应该没有标题,后人追题为《兰亭集序》(《世说新语·企羡》)或《临河叙》(同上刘孝标注),又题为《兰亭诗序》、《兰亭记》、《兰亭修禊序》。
文人聚会,清谈吟咏,这是两晋时期盛行一时的文坛风气,每每传为佳话。当时有人将《兰亭集序》比为西晋元康六年(296)的《金谷诗序》,将兰亭宴集主人王羲之同金谷集会东道主石崇(249—300)相提并论,王羲之听到这一传闻,不免喜形于色(《世说新语·企羡》)。《金谷诗序》和《兰亭集序》都是集会赋诗活动的序文,同一文体,前后相因,所以章法结构、文字风格大略相近。而且石崇《金谷诗序》中写道:“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世说新语·品藻》“谢公云金谷中苏绍最胜”条刘孝标注引《金谷诗叙》,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中卷下,530页)从自然山水的观赏引发出主体生命意识的感悟,这也是两晋时期士人普遍的思维理路。
但是在文学史上,《金谷诗序》已乏人问津,而《兰亭集序》却千古流传,两篇文章的命运迥然不同。这当然首先得益于王羲之“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的俊逸潇洒,甚至让唐太宗李世民“生死以之”(参《唐会要》卷三五、卷六三),而更为重要的原因,则是王羲之本人胸襟浩渺、感慨深沉,实非脑满肠肥的石崇可以比拟,因此赋予《兰亭集序》以深邃幽远的情感哲思。清人叶燮认为诗人的胸襟是“诗之基”,便举《兰亭集序》作为例证:“……晋王羲之独以书法立极,非文辞作手也。兰亭之集,时贵名流毕会,使时手为序,必极力铺写,谀美万端,决无一语稍涉荒凉者。而羲之此序,寥寥数言,托意于仰观俯察,宇宙万汇,系之感忆,而极于死生之痛。则羲之胸襟,又何如也!”(叶燮著、霍松林校注《原诗·内篇下》,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17页)
哀乐未忘
时值暮春,浙东正是多雨的季节,兰亭盛会的这一天却天空晴朗,空气清新,东风轻柔,温和舒畅,十分难得。王羲之偕亲朋好友,徜徉于青山绿水之间,举目远望辽阔的宇宙,俯身细察纷繁的物类。他们愉悦地吟诵道:“仰望碧天际,俯瞰绿水滨。寥朗无厓观,寓目理自陈。大矣造化工,万殊莫不均。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王羲之《兰亭诗二首》其二第二章,895页)在他们周流观赏宇宙的开阔视野中,世界万物以其活泼的生机昭示着至深的道理,激发着他们自由自在的心灵,流溢出清新幽淡的诗篇。王羲之写道:“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赏心悦目的景色与抒情写意的诗篇相互媲美,多么令人陶醉、令人欢乐!
面对幽渺的时间和浩瀚的空间,王羲之省视个人的存在和生命的历程,不禁感慨万千,悲喜交加。他首先深切地感受到“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人与人之间彼此相处相聚,一生的确非常短暂,就像阮籍(210—263)所说的:“朝阳不再盛,白日忽西幽。去此若俯仰,如何似九秋。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咏怀诗八十二首》其三二,逯钦立辑校《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诗·魏诗》卷一〇,503页)。
在这短暂的一生中,“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有的人跟亲友席地斗室,坐而论道,畅然表达胸怀抱负;有的人则跟自然融为一体,寄身山水,无拘无束地抒发情怀。尽管他们取舍不同,动静有异,但是只要能够各取所需,有所寄托,就可以满足生命的需求,享受生活的愉悦,不觉得衰老即将到来。孔子不是“夫子自道”吗?“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论语·述而》),这是何等快乐而充实的人生境界!
但是快乐固然快乐,充实固然充实,但却很容易疲乏,不可能持久。“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一旦事过境迁,随之而来的,唯有往事如烟的追忆和盛年不再的感慨:一生所经历的亲友清谈和自然陶醉,即使像兰亭盛会这般欢乐的场景,也不过转瞬即逝,只能留下斑斑痕迹,让后人在寻踪与追忆之余,兴发出欢乐难继、好景不长的感伤情怀。
更有甚者,“修短随化,终期于尽”。无论寿命是长是短,每个人最终都必须面对死亡,撒手人寰,与所有的欢乐、所有的悲伤永远告别。这又是何等无奈的残酷,何等深沉的悲痛!面对生死存亡,人岂能无动于衷?《庄子·德充符》记载孔子回答弟子常季的提问,说:“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庄子借孔子的解释,本来是想表达,至人虽然置身红尘之中,难以摆脱生死大限,但由于他“心成”,超然于生死、万物之外,以自然为体,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因此能超越物化,以至长久。而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仅仅断章取义地引用“死生亦大矣”这一句,接着感叹道:“岂不痛哉!”他要表达的是,人的生死存亡是不可抗拒的,死亡带给人们的精神打击和生存危机不仅难以忘怀,而且痛彻心扉。生命的短暂,人生的有限,这是任凭什么力量也不可改变的。古往今来,有谁能够真正逃脱死亡的威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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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允明书、文徵明补图《兰亭序卷图卷》(局部)
从“信可乐也”到“快然自足”,从“快然自足”到“感慨系之”,从“感慨系之”到“以之兴怀”,从“以之兴怀”到“岂不痛哉”——这就是王羲之在兰亭盛会时,“托意于仰观俯察,宇宙万汇,系之感忆,而极于死生之痛”的心路历程。深深地沉湎于人生哀乐、生死存亡之中,王羲之难免在“情随事迁”之余,仍然发自肺腑地“感慨系之”。所以近人钱基博一面称道:“若乃无雕虫之功,而探怀以抒,可以陶性灵,发幽思,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尘埃之表,洋洋乎会于风雅,使人忘其鄙近,自致旷观者,其惟王羲之、陶潜乎?”一面又一针见血地指出:“然羲之身在轩冕,哀乐未忘;不如陶潜之胸次浩然,亭亭物表也。”(钱基博《中国文学史》第五章《两晋》,东方出版中心,2008,138—13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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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允明书、文徵明补图《兰亭序卷图卷》(局部)
向死而生
王羲之置身于天地宇宙之中,不羁的思绪如脱缰的野马,驰骋在一望无际的草原,既不知所往,也不知所归。他尽情享受着已知世界的欢乐,却油然而生对未知世界的恐惧。他说:“每揽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古往今来,无数的志士仁人、文人才子,面对人生哀乐、生死存亡的情境,撰写了多少精美的诗赋文章,反复地咀嚼品尝生死的况味,可又有谁真正地解脱生命的困境,或者至少暂时地解脱精神的困境呢?每当阅读古人这样的诗文,品味古人发生感慨的缘由,王羲之觉得同他的感慨犹如符契那样相合,总是令他哀伤悲叹,无法排遣悲抑的情怀。
在无限的空间中,人生是如此渺小;在永恒的时间中,人生又是如此短暂。难道人类就无法超越渺小达至伟大,超越短暂达至永恒?如果可能的话,人类应该如何超越渺小达至伟大,超越短暂达至永恒?——王羲之执着地追问着,也痴迷地思考着。
在芸芸众生之中,先秦智者庄子也许是其中一位罕见的“达人”,最能超脱或者最善于超脱了。庄子在《齐物论》中,曾淡然地说:“一死生”——死与生,不过是人的一念之差,有什么区别呢?又坦然地说:“齐彭殇”——长寿与短命,都不过是一生的历程,又有什么不同呢?谢安在他的《兰亭诗》中,对此颇有同感,吟诵道:“万殊混一理,安复觉彭殇?”(《兰亭诗二首》其二,906页)
两晋时期的玄学家大多服膺庄子“一死生”、“齐彭殇”的人生观,希图以此解脱人面临死亡的焦虑与无奈。如阮籍撰《达庄论》,就首肯庄子“齐祸福而一死生,以天地为一物,以万类为一指”的看法,并引申说:“以生言之,则物无不寿;推之以死,则物无不夭。自小视之,则万物莫不小;由大观之,则万物莫不大。殇子为寿,彭祖为夭。秋毫为大,泰山为小。故以死生为一贯,是非为一条也。”(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三国文》卷四五,1310—1311页)郭象《庄子·德充符》注也阐释道:“体夫极数之妙心,故能无物而不同。无物而不同,则死生变化,无往而非我矣。故生为我时,死为我顺;时为我聚,顺为我散。聚散虽异,而我皆我之。则生故我耳,未始有得;死亦我也,未始有丧。”(郭象注、成玄英疏《南华真经注疏》卷六,《续修四库全书》第955册影印本,107—108页)
但是王羲之却与众不同,他从切肤之感的生命体验中,推导出这样的结论:“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生存与死亡,决不可能毫无差别;长寿与短命,又怎么能够等量齐观?对死亡的痛感,反而催生出对生存的执着。他吟咏道:“悠悠大象运,轮转无停际。陶化非吾因,去来非吾制。宗统竟安在,即顺理自泰。有心未能悟,适足缠利害。未若任所遇,逍遥良辰会。”(《兰亭诗二首》其二第一章,895页)日月星辰的运行,周转不息,永无停歇。人生是有限的,死亡是必然的,这是自然的规律,不会因为人的喜怒哀乐而有所改变。代代相传的宗族谱系何处寻觅?顺天安命才是自然的道理。如果不明白这一点,那只会缠夹在世间利害之中,执迷不悟,不可自拔。人们最好的选择是“向死而生”,在承认死亡不可避免的前提下,尽可能地延展生命的长度,充实生命的厚度,享受自然赐予人生的欢乐和愉悦。
王羲之“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的省悟,蕴含着对现实世界和士人心态的清醒反思。清人林云铭评论道:“晋尚清淡,当时士大夫无不从风而靡,剽窃老庄唾余,漠然无情,外其形骸,以仁义为土梗,名教为桎梏,遂致风俗颓敝,国步败移。右军有心人也,虽欲力肆抵排,而狂澜难挽,不得不于胜会之时,忽然以死生之痛,感慨伤怀,而长歌当哭,以为感动。其曰'一死生为虚诞,齐彭觞为妄作’,明明力肆抵排,则砥柱中流,主持世教之意,尤为大著。”(《古文析义》卷九,清康熙五十五年宝文堂刻本)也许正是有鉴于此,南朝刘宋时人评价王羲之的文章说:“羲之高爽有风气,不类常流也。”(《世说新语·赏誉》“殷中军道王右军”条注引《文章志》,《世说新语笺疏》中卷下,467—468页)其实,“高爽有风气”,不仅是王羲之文风,更是王羲之的人格。
深深地感慨于“死生之痛”,王羲之更进一层地长叹道:“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今天我们追忆过往的繁华,固然邈不可及,而后人追想我们今天的欢乐,不也是难以复原的吗?那么,为什么我们就不能享受当下呢?“逝者如斯夫”,就像滚滚的东流水一样,生活永远在流淌着,生命也永远在流逝着。但是生活的价值就在流淌的旅程之中,生命的可贵也就在流逝的痕迹之中。那么,我们不是应该更加留恋当下的生活,眷顾可贵的生命吗?
也许,正是这种对人的有限存在的洞察,使自由成为人终其一生的热切向往和不懈追求。这种自由,不是超然于现世、沉湎于虚诞的避世隐居、求仙问道,而是乐天知命,顺应自然,享受当下,“取乐在一朝,寄之齐千龄”(王羲之《兰亭诗二首》其二第四章,896页)。兰亭诗人虽然无法摆脱对生死存亡的重视、哀伤和对人生短促的感慨、喟叹,但是却可以沉醉于阳春三月的温柔抚慰,徜徉于亲朋好友的诗歌酬唱,在优游中融入自然而忘情达观,追求短暂的永恒,从而激发生命的热情。
将有感于斯文
人们面对无法重复的生活和无法挽回的生命,“悲从中来”的情感固然难以抑止,更难以言喻,但是“情随事迁”的感慨却可以笔之于文、书之于帛。“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揽者,亦将有感于斯文。”王羲之将这场兰亭雅集的人物存名、诗歌结集,并撰写了这篇情深意长的序文,信笔挥洒地书写在长卷上,记录下四十一位友人的心声和衷曲。他真诚地希望:“言立同不朽,河清非所俟。”(王羲之《兰亭诗二首》其二第五章,896页)他相信,随着这篇序文的流传,他和友人对美景的欣赏、对生活的眷恋、对生命的感悟,能够超越时间的剥蚀和空间的阻隔,超越社会的变迁、山河的沧桑、世态的变幻、人事的更替,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心里,激发起亘古常新的生命意识。
正是因为这种对永恒的追求和对不朽的渴望,赋予《兰亭集序》以丰厚充沛的生命源泉,使之成为人生的礼赞、生命的礼赞,激励后世的读者超越生死之限,把握每一次“欣于所遇,暂得于己”的机会,怡然陶然,创造和享受“怏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的生活。
今天,当我们重读《兰亭集序》的时候,王羲之流丽的笔触和清新的文字,再一次把我们带回到永和九年三月初三日的兰亭:春阳和煦,东风吹拂,“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一群才气奔放的士族子弟,徜徉于溪畔山间,酒香扑鼻,诗美盈耳,陶醉在自然的永恒和生命的律动之中。这一场别开生面的春禊,借由王羲之《兰亭集序》“感慨系之”的抒写,渗透着强烈的个体生命意识,激发起丰富的文化心理联想,让我们得到“古今同构”“天人合一”般的审美享受。
这就是语言的魅力、文字的魅力,更是“斯文”的魅力,它可以传达人的感情与精神,从而让古人的生命永存不朽,也让今人的生命充沛丰富。作为一种审美活动,写作与阅读原本就是人的生存方式,贯穿着自由精神与
自由意志,使作者和读者在人性的提升与完善中,获得坚实的存在感和悠久的永恒感。
——郭英德《古文名篇心解》,中华书局,20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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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邵毅平:六朝——宏大风景中的渺小个人
(一)
我们先来看李白的《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花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咏,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李太白全集》卷二十七)
2012年春天,在法国布列塔尼雷恩第二大学的教室里——那也是米兰·昆德拉曾执教过四年的地方,我给中文系学生讲解李白的这篇文章。文章不长,才一百十九个字,读读讲讲,讲讲读读,很快就讲完了。照例问有什么问题,一同学奋然举手,提出了一个问题:“老师,不过是春天的一次普通聚会而已,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李白干吗要从天地万物、光阴百代说起,说得那么隆重那么热闹呢?这也未免太小题大做了吧?”同学们面面相觑,神色犹豫,显然都有同样的疑惑。
问题问得突然,也问得尖锐。在中国乃至日本、韩国的大学课堂上,我不记得有人问过同样的问题。这肯定又是一个涉及中国文化特征的问题,深入下去应当有别样的收获,不能仅以“发端数语,已见潇洒风尘之外”(《古文观止》卷七)之类泛泛之语来应付的。
(二)
这种写聚会先从风景写起的做法,或者说,把人物放在风景中来表现的做法,再换句话说,以宏大风景来反衬渺小个人的做法,其实并不是从李白开始的,而是始于六朝,始于东晋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在进入《兰亭集序》之前,我们先来简单地了解一下,中国文学是从何时起开始表现风景的。
很多人可能会想到《诗经》,但《诗经》里只有具体的动植物,并没有一般的风景。“桃之夭夭”写桃,不是泛写春天的风景。到了《楚辞》里,屈原流放时注意到了南方的风景,但由于他个人的悲惨经历,他笔下的风景都比较凄苦,只是他强烈的感情色彩的投影。汉代也没有真正表现风景的文学。三国的时候忙于打仗,蜀和吴没有像样的文人,魏国倒是有建安七子,但也没留下什么风景佳作。一直到东晋,中国文学才真正开始表现风景。这其中除了文人心态眼光的变化,也有地理版图的变迁。客观地说,长久作为政治、文化中心的北方,风景确实不如南方。而到了东晋,中原的世家大族、文人墨客因为战乱南下,这才发现风景完全不同:“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世说新语·言语》)这让他们打开了眼界,于是,中国文学中的风景描写开始了。《四库全书总目》卷七十一史部地理类《徐霞客游记》提要有这样一段文字:
自古名山大泽,秩祀所先,但以表望封圻,未闻品题名胜。逮典午(晋)而后,游迹始盛。六朝文士,无不托兴登临。史册所载,若谢灵运《居名山志》《游名山志》之类,撰述日繁。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自古以来,名山大川,都是用来祭祀的,没听说过有欣赏的。到了晋(“典”是“司”的意思,“午”是地支之一,其对应的生肖是“马”,所以“典午”就是“司马”,晋的皇帝是司马氏,所以“典午”即指晋,这里主要指东晋)以后,才开始游山玩水;到了南朝,更是蔚成风气。由此可以看出,单纯的欣赏风景,是从东晋开始的。下面这段文字,也作出了类似的分析:
盖晋室既东,江北之地,尽为诸胡所割据,北方汉族,不能安其故居,才智之士,相率而南。此辈既从难地来客斯邦,又受南方所盛行之老庄思想之浸淫,群趋于爱自由爱自然之风尚,而江南人物俊秀,山水清幽,自然美又足以激动其雅兴,于是对景生情,多有能罗丘壑于胸中,生烟云于笔底者。
作者这里探讨的是中国山水画的兴起。在此之前,中国没有山水画,只有人物画和佛教故事画。山水画出现于东晋、南朝,到了唐宋就成为主流。欧洲最早也是画人物画,画宗教故事,到了十七八世纪以后,荷兰画派、法国印象派才开始画风景。中国与欧洲的情况相似,但是中国的山水画要早得多。与山水画同时,中国也出现了山水诗文,山水诗文和山水画是同源的。本节所论宏大风景与渺小个人的关系,实以“风景的发现”为前提和背景。
(三)
东晋的时候,出现了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它就是李白那篇文章的范本。那也是一次在春天的自然中举行的聚会,美丽的风景让人联想到了天地万物,联想到了古往今来。
那也只是一次普通的郊游聚会而已,但要“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把视野放宽,仿佛从上帝视角看大千世界,在宏大风景中定位渺小个人。然后话锋一转,就从“信可乐也”变成了“岂不痛哉”,所有的快乐和荣耀“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这样一篇写欢乐聚会的文章,最后是以“悲夫”结束的。这是典型的乐往哀来,乐极生悲。乐是普通人的快乐,悲则是当我们把快乐放到宏大的时空背景中时,发现快乐不过如此。而乐与悲的原因都是宏大美丽、亘古如斯的自然。风景之宏大美丽,使人觉得自己渺小;风景之亘古如斯,使人觉得生命短暂;于是风景的“可乐”就变成了“可悲”。这就是《兰亭集序》的主旨之所在。
这篇文章开创了中国文人看风景的一种眼光和角度:时刻不忘宏大的宇宙和悠长的时间。从此以后,中国文人再也不会在风景里感受到无忧无虑的快乐。因此,我们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陶渊明会在天气晴好时到墓地去喝酒。他们其实是借此提醒自己,今天的快乐转瞬即逝。这是中国人骨子里对风景、对生活的态度。由此引发的未必是悲观主义,可能反而是更乐观的态度:既然如此,那就要把今天的日子过好,等过完了再来说,它们都不过是过眼烟云。
后来明代袁宏道的《兰亭记》,便把《兰亭集序》的这一主旨揭示了出来:
古今文士爱念光景,未尝不感叹于死生之际。故或登高临水,悲陵谷之不长;花晨月夕,嗟露电之易逝。虽当快心适志之时,常若有一段隐忧埋伏胸中,世间功名富贵举不足以消其牢骚不平之气。(《解脱集》之三)
当王羲之们在风景中发现人生真谛的时候,已经开启了中国文化一个独特的侧面:在自然面前保持谦卑。在宏大的时空意识之下,在壮阔的自然天地面前,人的自恋和傲慢被消解了。于是奇妙的事情发生了,正如一个同学所说的,人反而因此包容了一切:“他们在因为对比而更显渺小的个人里看到了最最广阔的宇宙、最最沉重的大地、最最漫长的时间和最最博大的世界。”
(四)
再来看初唐的文学天才少年王勃,他的《滕王阁序》(全题是《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只用了一句话,便概括了这种宏大风景与渺小个人的对比,以及心境从“可乐”到“可悲”的推移:
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王子安集》卷八)
“天高地迥”,让人觉察到了个人的渺小,“宇宙之无穷”,让人体会到了“盈虚之有数”,所以风景引发的心理反应是“兴尽悲来”,接下来顺理成章的便是李白的“及时行乐”了。如果把风景之“可乐”与“可悲”相比权衡,我们甚至不知道何者为得,何者为失。
清代蒋坦在《秋灯琐忆》里写到,其某次夜过钱塘江时,“飓风大作,隔岸越山皆低鬟敛眉,郁郁作相对状”,他便想起了王勃的这几句话,“殊觉此身茫茫,不知当置何所”,便是反映此种感受之一例。
(五)
类似的宏大风景与渺小个人的对比,以及心境从“可乐”至“可悲”的推移,也出现在宋代苏轼的《赤壁赋》中:
客曰:“……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尊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这个“客”,代表了古往今来的众多文人,是王羲之,是王勃,是李白……但是作为苏轼作品乃至宋代文学的特色之一,便是用哲学的达观来消解悲伤的情感,所以接下来就是一段著名的“变”与“不变”之论: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苏轼文集》卷一)
苏轼劝客人从“变”与“不变”的角度去看,这其实正是“一死生”“齐彭殇”的看法——生和死是一样的,夭折的婴儿和八百岁的彭祖也是一样的。苏轼回到了王羲之所否定的老庄的达观看法,宏大风景与渺小个人的对比被他轻轻消抹。但对比的消抹仍以对比的存在为前提,这两种观点,正反映了中国人性格的两个不同侧面。
至此,这个问题似乎已经发挥得题无剩义了,中国文学对风景的表现期待着新变。
(六)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这些作品中提到的聚会,大都是在自然环境中举行的,而不是在室内举行的。如果聚会只是在室内举行,比如说欧洲人喜欢的沙龙,那当然不会有什么风景,人就是聚会场所的一切,从而也就不会联想到天地万物;但中国文人所写的那些聚会,恰恰都是在自然环境中举行的,所以他们首先直面的便是风景,首先联想到的就是天地万物。
有了这样的风景与个人的关系,那么也就不难理解,从东晋开始产生、隋唐开始兴盛的中国山水画,为何总是让风景布满整个画面,而把人物都画得很小很小,成为风景中隐约的点缀,乃至初看之下竟难以找到,比如悬崖峭壁上有个小茅屋,河上小船里有一两个人。山水画里人物和风景的比例,就是中国人心目中人与自然的比例。正如林语堂的《苏东坡传》(宋碧云译)所说:
(《赤壁赋》)短短几百个字就道出了人在宇宙中的渺小……人类在浩瀚宇宙中的渺小,表现得正如国画中的山水画。我们只看到一点点风景的细节,隐在水天的空白内,两个小人影在月夜闪亮的河上泛舟。从此,读者就迷失在那片气氛里。(卷三《老练》第十六章《赤壁赋》)
一切绘画都是一种哲学思想不自觉的反应。国画不知不觉表现出天人合一、宇宙生命一统、人类只是渺小过客的观念。(卷三《老练》第二十章《绘画艺术》)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十七八世纪以前的欧洲古典绘画中,人物永远是画面的主角和中心,风景至多只是背景或陪衬。有人不满于观众忽略了蒙娜丽莎背后的风景,可这不是一个容易理解的“误读”吗?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于美人微笑的大脸,谁还会去注意其背后朦胧的风景呢?对比中西古典绘画,可以分明看出风景与个人关系的不同。
——邵毅平《如何阅读文学经典》,岳麓书社,20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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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徐昌才:《兰亭集序》中的人、景、事、情
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可以说是高中语文教材中较难学的一篇课文。难在何处?一是词句的理解,二是文句意思的理解和梳理,三是对于王羲之生死观的理解。三难又集中表现在文章第三、四自然段。品读文本,可以从词句入手,深入体会作者的思想感情。
写人,极尽风雅,凸显才情。“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一句之中,“贤”字描写参与活动的人员的精神风貌,多是一群才华横溢,性情飞扬,舞文弄墨,志趣相投的人。绝非一般市井吆喝的走卒贩夫,绝非一般目不识丁的山野粗人,颇见“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意味。“毕”和“咸”是同义词,都是“都”“全部”的意思,表范围,意思是说,这些才情丰赡、志趣高雅的人都来参加这次活动,我感到无比荣幸,无比自豪。想想看,要是缺失大半,或者某些重要人物不能出席,多少还是有点遗憾。特别要注意,“少长咸集”一句之中,“少”“长”两个词并置一起,辅之以“咸”,其实描绘出一幅和谐动人、欢欣愉悦的画面,不论年长的,还是年少的,都出于对山水的热爱,对文墨的兴趣,对风雅的欢喜,参加盛会。老幼皆宜,其乐融融。令人想起孔子《论语》里面的经典画面:“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自然的美好,生命的自由,人生的快意,情趣的雅致,全在春风流水的画面中流泻出来。还有一句也是写人的活动,“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句中“列坐”很有意思,流水弯弯曲曲,众人排列而坐两岸,流觞曲水,吟诗饮酒,谈笑风生,性情飞扬,何等浪漫风雅,何等畅快欢悦。我每每读到此处,总是想起家乡的长龙宴:每逢侗寨重大节日,风雨桥上或鼓楼坪前,总要摆上几十上百张桌子,拼接而成长条餐桌,餐桌两侧放置条形方凳若干,各色菜肴摆满长桌。宾主入席,酒宴开始,众人欢呼,举杯畅饮。场面浩阔,气氛热烈。人流欢聚,形似长龙,故名长龙宴。王羲之笔下的文人雅集,参与人员四十多位,排列曲水两岸,形似龙蛇,有滋有味。
写景,精心选择,凸显雅韵。“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急湍,映带左右”,这个句子描写兰亭暮春景色,不写草长莺飞,杂花生树,姹紫嫣红,色彩斑斓,而选择高峻的山峦,茂密的树林,挺拔的翠竹,清澈的溪流,整体表现出一种疏朗、清淡、雅致、脱俗的格调,暗合文人闲适散淡、孤高不俗的情趣追求。注意“修竹”,改为“翠竹”,比较一下,不难发现,“修竹”暗示两点,一是“竹”之修直挺拔、劲健坚强,二是“竹”之谦谦如君,高雅脱俗;“翠竹”仅仅暗示“竹”之翠色青青,生机勃勃,少了一点象征雅致情操意味。不可以置换。另外,写“竹”而不写其他景物,也有独特情韵。“竹”在中国古代诗词文化之中一般代表着君子形象,被赋予多方面的品格、操守。比如耐寒不凋、坚强不屈,中通外直、节节高升,清雅脱俗、孤高自傲,洁身自好、高风亮节,等等。提到“竹”,自然让人联想起许多美好的意蕴。苏子曾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又如,句中“清流”,字面意思当然是清澈溪流,明亮洁净,灵动泛光,其实暗示文人雅士脱尽尘埃,高洁不俗,纤尘不染。“急湍”自然是流泉飞瀑,飞花溅玉,晶莹洁白,闪闪发光,象征君子品性高洁,心灵洁净。动词“映带”字面意思是映衬、衬托,可是,为何要用“映带”,而不用“映衬”呢?其中意味不同。“映带”含有映衬、映照的意思,“带”暗示溪流如带,环绕左右,形象生动,具有画面感。“映衬”则显得抽象,缺少形象的画面感。
写事,言简意赅,雍容自得。句子“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对比“丝竹管弦”与“一觞一咏”,前者热闹繁盛,后者清静高雅;前者带给人世俗之乐,后者带给人盎然诗意;前者暗含五音乱耳,后者暗示诗酒快意。特别是“一觞一咏”四个字中,两用“一”字,强调数量不多,仅此一点,喝一点小酒,吟一首小诗,不是大鱼大肉,不是大鸣大放,
清淡典雅,浪漫抒情,别有风味,令人神往。“虽无丝竹管弦之盛”是倒装句,定语“盛”后置了,还原为现代汉语表达语序应该是“虽无(繁)盛之丝竹管弦(音乐)”,后者表达属于一般陈述句,并无轻重缓急之分,四平八稳,语调舒缓,表意平淡,不痛不痒。前者倒置,突出定语“盛(繁盛)”,着意与后面的“一觞一咏”形成对比,突出作者对简单、风雅的诗酒生活的流连与热爱。同样,第二自然段的句子“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对举成文,俯仰天地,视域辽阔,生意勃勃。两个句子均是定语后置句,强调后面的“大”和“盛”,以宇宙之“大”开阔视野,拓展心胸,提升精神;以品类之“盛”点染大地,凸显生机,激发诗意。一“大”一“盛”,仰观俯察,天地辽阔,品类繁盛,振奋心神。
写情,自由无拘,大快人心。文章第一、二两个自然段直接描写作者心情的句子有两句“畅叙幽情”“游目骋怀”,前一个四字语中,“畅”字表明放言无忌,畅所欲言;“幽”字暗示深藏于心,久积不发,如今人逢胜友,志遇同道,当然无所顾忌,和盘托出。不妨追问,何以平时不说?隐含社会险恶,政局动荡,权力倾轧,生命危险,不敢说,不愿说,说则惹祸,说则引火。如今聚会兰亭,诗酒助兴,性情相投,自然想要一吐为快。后一个四字句中,“游”字写目光,含有目光如心,随心所欲,想看哪里就看哪里,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想怎样看就怎样看,反正极尽目力,快慰心神。“骋”字本来就是纵马驰骋,信马由缰,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用这个词来描写心灵,当然是兴会淋漓,大呼畅快。
写地,妙用倒装,不同寻常。“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一句交待此次修禊雅集的地点,按照现代汉语的惯常表达应该是“于(在)会稽山阴之兰亭(聚)会”,比较古今表达形式不难看出,后者属于一般陈述,平淡无奇,波澜不惊,将“会稽山阴之兰亭”置于句中,相对淹没了地点“兰亭”的重要性。前者则是古人常常使用的介词结构后置,突出这个特殊结构,也就是,整句而言,“会稽山阴之兰亭”这个聚会的地点比“会”这件事情更重要,更需要予以强调。另外,“会稽山阴之兰亭”这个结构之中,从“会稽”郡到“山阴”县,再到“兰亭”,范围从大到小,限制层层深入,充分突出最后一个词语“兰亭”,这实际上暗示出“兰亭”之地非比寻常,文人喜欢。文中交代时间的句子“永和九年,岁在癸丑”八个字,一用皇帝年号“永和”纪年,二用干支配对纪年,四字成句,对应成文,透露出一种庄严肃穆、庄重典雅的氛围,暗示这个时间很重要,值得纪念。当然时间的重要源自这个时间节点上所发生的文人聚会很重要,文人聚会很重要又源自这次聚会的形式与内容非常重要,一觞一咏是形式,畅叙幽情、结集成书是内容。所以,时间的重要暗示与时间相关的人物、活动、风景、习俗,等等,一切均重要。这个句子要是换作现代汉语的表达“公元353年春末”,如此则索然寡味,平淡无奇。
文章第三自然段抒写作者对生死命运的思考与感慨,关键词是“痛”字。结句“岂不痛哉”是中心句,概括全段主要内容。作者使用了反问句的形式,强调一个“痛”字,痛心、悲痛的意思。作者“痛”在何处?文段依次描述了哪些“痛”的内容?你如何理解这些“痛”?文段描述了四层“痛”意。一是时光易逝,人生短暂。“人之相与,俯仰一世……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这个句子说明,当人们沉醉于眼前的快乐,自得满足,自觉快意,往往不容易觉察时光的流逝,及至觉醒,则老之将至,时不我待,留下懊悔无及、沮丧无比的感叹。“俯仰一世”极言人生短暂,时光易逝,一抬头,一低首,转瞬之间,就是一生。这个“俯仰”高度夸张,惊心动魄。“不知老之将至”感叹时光易逝,人生易老,光阴不多;暗含青春不在,功业无成的遗憾。这个“老”字触目惊心,引人深思。二是世事无常,感慨丛生。“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注意句中“之”字,是到、达到的意思,稍作引申,“所之”就是所追求的东西、所达到的目的之类的意思。全句意思是说,人生就是这样永无止境地追求满足而又不断地厌倦,既充满了快乐也充满了无尽的烦恼,怎能不感慨万分。三是欢乐易逝,往事不再。“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盛会已化为历历在目的往事,过去曾有的欢乐,已如流水向东而去,这真是“胜景不常,胜筵难再”“好花不常开”,这怎能不让人黯然神伤。注意句中“欣”字,是喜欢、喜爱的意思;“所欣”就是喜欢的东西、人事、景物。“陈迹”就是旧物、旧貌、旧事之类的意思。四是生死无常,生命不测。“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实际上包含两层意思,一层是“修短随化”,一个人的长寿还是短寿由造化安排,不由自主,凸显人在命运面前的无助与无奈;二是“终期于尽”,寿命的修短终归走到死亡、消灭这个地步,想来令人悲凉、失望,几乎陷入人生绝境。特别要注意一个连接这几层“悲痛”的“况”字,何况、况且的意思,表示递进,说明这一段中,作者是逐层深入论述,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意思应该是“修短随化,终期于尽”。阐述以上四层痛意之后,作者引用古人话语得出自己的结论,“死生亦大矣”。生死是人生的一件大事。言外之意就是不可等闲视之,不可草率视之,理当严肃认真,深入思考,谨慎对待。那么,如何对待呢?文章最后一个自然段哪句话谈到了这个问题?
最后一段最为核心的句子是“故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这个句子内涵了上述问题的答案,包括两层意思,一层是庄子的生死观,一层是王羲之的生死观。我们先来看庄子的生死观,庄子认为,生就是死,死就是生,生死是等同的。一个人从生到死,自然而然,习以为常,听凭命运造化安排,人不可以改变和把控,人需要做的只是顺其自然,与世沉浮。不为生而欢喜,不为死而悲伤,不忧不喜,坦然面对。庄子认为,长寿就是短寿,短寿就是长寿,长寿和短寿是一样的,其本质都是走向死亡。不必比较寿命之长短,不必刻意改变寿命之长短,也不可能改变寿命之长短,这是命运、造化的安排。人要坦然视之,不惊不喜。庄子的这番生死观,其实告诉人们人生天地,命由天定,不由自主,人要安天知命,顺其自然,无须作为,引申为处世态度就是与世沉浮,清静无为,消极避世。这种思想影响了两晋时代许多文人名士。两晋时代,社会动荡,政局复杂,斗争激烈,许多文人遭遇杀身之祸,为了远祸全身,保全性命,不少人远离官场,远离世俗,自成一统,呼朋引伴,崇尚老庄,谈玄论道,清静无为,放浪形骸,自由无碍。王羲之与他们的处世态度、思想观念不同。王羲之认为庄子的生死观是荒唐不实,没有依据的,完全否定,有力批评。换句话说,王羲之认为生就是生,死就是死,两者不可等同;长寿就是长寿,短寿就是短寿,两者不可等量齐观。结合前文的“生死之大,岂不痛哉”来思考,王羲之的思想里面其实暗含经世致用、积极进取、有所作为的因素。既然人生短暂,时不我待,既然造化无常,世事难测,我们就要充分抓住有限的时间,宝贵的生命,有所作为,有益于世,而不应该消极避世,无所作为。结合文本内容和王羲之的人生经历来看,王羲之的经世致用思想至少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一是徜徉山林,一觞一咏,诗文传世,影响后人,传承千古;二是书法卓越,独树一帜,引领趣味,熏染后世;三是出身仕宦,从政为官,施展抱负,造福为民。相对第三自然段,该段文意由前面的“痛”过渡到“悲”,本质相同,含义不同。该段着重写“悲”,“悲”在何人?“悲”在何时?“悲”在何事?换句话,为何而“悲”?细细梳理文意,不难发现,作者悲古人,悲时人,悲后人,悲人类,千古同悲。一是今人如我,对生死的感受与古人相同;二是古人万千,但是对生死的感受基本相同;三是后人如今,对生死的感受相同。同在何处,文中第三自然段做了回答。纵观全段,理性思考,悟出结论千古同悲,无可奈何。另外,今人悲古人,后人悲今人,古人悲古人,还有一层意思,虽然可以世易时移,诗文传世,可以阅览文章,感同身受,但是,生命不再,无由相聚,此为悲哀。时光永逝,生命不永,人生易逝。如此感受,代代相同。作者写作此序,除了表达人类永恒悲叹之外,当然还有特别的用意。文中最后一句说“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也就是说,作者希望后世的读者看到这篇诗文的时候,对于今天的文人的人生感慨产生共鸣,特别是对于今天的文人珍惜生命,纵情山水,诗酒风流,独立自由的精神风范有所感知,有所体会。
全文而论,写山写水写快乐,不是根本,目的在于由山水之乐引发人生思考。最后两段才是作者的思想体现。文中四个自然段,由山水之乐过渡到后文的人生之痛,体现了作者的思考轨迹和表达意图。从对象来看,首段描述四十几个当代文人的山水之乐、心灵之乐,第三自然段描述当时社会的人生之痛,第四自然段描述古往今来的人类之悲,思考的对象、范围不断扩大,从特殊群体到一般人类。从表达方式来看,一、二段侧重描绘山水之乐、心灵之乐,抒情显胜;三、四段侧重反思生命之痛、人类之悲,悟理见长。从思维层次看,一、二段偏向感性描述,三、四段偏向理性思考,思考渐次深化。从内容上看,一、二段着重山水之乐、心灵之乐、文人之乐,三、四段着重生死之痛、无常之悲、人类之悲,内容渐次升华、拓展。
——徐昌才《高中必读文言文精华品鉴》,文化发展出版社,2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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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兰亭集序》逐句详解
《兰亭集序》是东晋书法家王羲之的巅峰之作,作于永和九年(353 年)兰亭雅集之时。彼时王羲之虽身居右军将军之职,却已流露对官场的疏离,文章中既有文人雅聚的欢愉,也藏着对生命短暂的叩问,是魏晋 “人的觉醒” 在文学与书法领域的极致体现。
作为 “天下第一行书”,其文学价值同样不可估量:突破汉魏辞赋铺陈堆砌的文风,以清新自然的笔触融记事、写景、抒情、议论于一体,将 “乐 — 痛 — 悲” 的情感脉络层层递进,既展现了东晋士族文人的精神风貌,也为后世抒情散文树立了 “形散神凝” 的典范。文中对 “死生” 的思考,跳出了传统悲观论调,在苍凉感叹中暗含对生命价值的珍视,成为跨越千年的精神共鸣。
第 1 段
原文: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1.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
字词解析:
“永和九年”:“永和” 是东晋穆帝司马聃的年号(345—356年),“九年” 即公元 353 年,明确事件发生的具体时间,为后文 “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 的时间感慨埋下伏笔;
“岁在癸丑”:古代以 “天干地支” 纪年,“癸丑” 是该年的干支,这种纪年方式既体现了魏晋文人对传统文化的承袭,也让时间记录更具古朴厚重感,与后文 “死生亦大矣” 的生命思考形成时空呼应。
整句意思:永和九年,这一年按干支纪年是癸丑年。
赏析:开篇以精准的纪年起笔,简洁明了却暗藏深意 ——“年号 + 干支” 的双重时间标注,既符合当时官方文书与文人著述的规范,也在不经意间强调了 “时间的确定性”,与后文 “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的时间流逝感形成对比,让 “乐” 与 “痛” 的情感转折更具逻辑根基。
2. 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
字词解析:
“暮春之初”:“暮春” 指春季的最后一个月(农历三月),“之初” 即月初,点明聚会的季节与具体时段,暮春时节万物繁茂,为后文写景营造了优美的自然背景;
“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会稽” 是东晋郡名,治所在今浙江绍兴,“山阴” 是会稽郡下辖县(今绍兴城区),“兰亭”是聚会地点(在今绍兴西南兰渚山),“于” 表被动,“会于……” 为状语后置,正常语序为 “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会”,体现了文言文的语序特点;
“修禊事也”:“修” 为 “举行、办理”,“禊” 是古代民俗(阴历三月上巳日在水边熏香沐浴以祛不祥,曹魏后固定为三月三日),“事” 指 “仪式、活动”,“也” 表判断,明确聚会的核心目的是举行修禊仪式,既交代了聚会的文化背景,也体现了东晋文人对传统习俗的延续。
整句意思:暮春三月初,我们在会稽郡山阴县的兰亭聚会,是为了举行修禊仪式。
赏析:承接时间,交代聚会的地点与缘由,“暮春之初” 的时令美与 “会稽山阴之兰亭” 的地域美相融合,而 “修禊事也” 则赋予聚会浓厚的文化内涵—— 不是单纯的宴饮,而是带有祈福禳灾意义的传统活动,为后文 “群贤毕至” 的雅聚氛围奠定了庄重又不失雅致的基调。
3. 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字词解析:
“群贤”:“群” 为 “众多”,“贤” 指 “贤才、名士”,当时与会者有谢安、孙绰等 41 位东晋名士,都是文坛与士族中的精英,“群贤” 二字凸显了聚会的高端规格;
“毕至”:“毕” 为 “全、都”,“至” 为 “到来”,与后文 “咸集” 形成同义重复,强化 “所有人都到场”的盛况;
“少长”:“少” 指年轻子弟,“长” 指年长长辈,涵盖了不同年龄段的参与者,体现了聚会的包容性;
“咸集”:“咸” 为 “都、全”,“集” 为 “聚集”,与 “毕至” 呼应,简洁有力地展现了聚会的热闹场面。
整句意思:众多名流贤士全都来了,年轻的和年长的也都聚集在一起。
赏析:用对偶句勾勒参会者阵容,“群贤” 对 “少长”,“毕至” 对 “咸集”,句式工整、节奏明快。仅八字便写出了聚会的两大特点:一是 “贤才汇聚”(体现文化层次),二是 “老少咸宜”(体现人际和谐),为后文 “畅叙幽情” 的雅事提供了 “人” 的基础 —— 正是因为有这样一群志同道合的人,才能在聚会中产生深刻的情感共鸣与思想碰撞。
4. 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
字词解析:
“此地”:代指兰亭,承接前文聚会地点,引出对兰亭周边环境的描写;
“崇山峻岭”:“崇”“峻” 均为 “高、陡峭” 之意,形容山岭的雄伟险峻,展现自然景观的壮阔感;
“茂林修竹”:“茂” 为 “茂密”,“修” 为 “高大、修长”,描写树林繁盛、竹子挺拔的景象,体现自然景观的秀丽雅致,“茂林修竹” 也成为后世文人描写清雅环境的经典意象;
“清流激湍”:“清” 指溪水清澈,“激湍” 指水流湍急,动静结合地描写溪水的状态,既有视觉上的 “清”,也有听觉上的 “激”;
“映带左右”:“映” 为 “映照”,“带” 为 “环绕”,“左右” 指兰亭的两侧,形象地写出溪水环绕、与周边景物相互映照的画面,让自然景观形成一个有机整体。
整句意思:这地方有高大险峻的山岭,茂密繁盛的树林和修长挺拔的竹子,又有清澈湍急的溪水,在兰亭的左右两侧映照环绕。
赏析:以 “有…… 又有……” 的句式铺陈景物,从 “崇山峻岭”的宏观壮阔,到 “茂林修竹” 的中观秀丽,再到 “清流激湍” 的微观灵动,层次分明地展现了兰亭的自然之美。写景时兼顾视觉(崇山、茂林、清流)与动态(激湍、映带),让画面鲜活立体,既为后文 “流觞曲水” 的活动提供了场景支撑,也以自然之美烘托出 “群贤” 的高雅情趣 —— 在这样的环境中聚会,本身就是一种精神享受。
5. 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字词解析:
“引以为流觞曲水”:“引” 为 “引导、引来”,“以” 为 “把(溪水)”,“为” 为 “作为”,“流觞曲水” 指将溪水引为曲折水道,让酒杯随水漂流(即 “流觞” 习俗),“以为” 是 “以之为” 的省略,体现了古人利用自然环境创造雅趣的智慧;
“列坐其次”:“列坐” 为 “依次排列而坐”,“其” 代指 “曲水”,“次” 为 “旁边、岸边”,描写众人沿曲水而坐的场景,展现了聚会的有序与雅致;
“虽无丝竹管弦之盛”:“虽” 为 “虽然”,“丝竹管弦” 代指各种乐器(丝:弦乐器,竹:管乐器),“盛” 为 “繁盛、盛大(的场面)”,先以 “无盛乐” 做铺垫,形成转折;
“一觞一咏”:“觞” 为 “酒杯(代指饮酒)”,“咏” 为 “吟咏诗歌”,指众人一边饮酒,一边作诗,简洁概括了聚会的核心活动,是魏晋文人 “以文会友” 的典型写照;
“亦足以畅叙幽情”:“亦” 为 “也”,“足以” 为 “足够用来”,“畅叙” 为 “畅快地抒发”,“幽情” 指 “内心深处的真挚情感(如对自然的热爱、对人生的感悟)”,与前文 “无盛乐” 形成转折,强调精神交流的重要性。
整句意思:(我们)把溪水引来作为漂流酒杯的曲折水道,大家依次在曲水岸边坐下。虽然没有琴瑟箫笛等管弦乐器演奏的盛大场面,但一边饮酒一边吟咏诗歌,也足够畅快地抒发内心深处的真挚情感。
赏析:先写 “流觞曲水”的活动形式,再以 “虽无…… 亦足以……” 的转折句式凸显聚会的精神内核 —— 不依赖外在的声色之乐,而专注于 “觞咏” 带来的情感共鸣。这种 “重精神轻物质” 的写法,既体现了东晋文人 “雅集” 的核心特质(以文会友、以诗抒情),也为后文 “游目骋怀” 的精神体验做了铺垫:正是因为剥离了外在的喧嚣,才能更专注地与自然对话、与内心交流。
6.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字词解析:
“是日也”:“是” 为 “这”,“日” 指聚会当天,“也” 表停顿,承上启下,从对环境、活动的描写转向对当天天气的刻画;
“天朗气清”:“朗” 为 “晴朗”,“清” 为 “清新”,描写天空晴朗、空气清新的状态,给人以舒适通透之感;
“惠风和畅”:“惠风” 指 “柔和的春风”,“和” 为 “温和”,“畅” 为 “舒畅”,描写春风轻柔、令人身心愉悦的感受,“惠风和畅” 也成为后世形容宜人天气的经典词汇。
整句意思:这一天,天空晴朗,空气清新,柔和的春风让人感到温暖舒畅。
赏析:用短句描写天气,“天朗气清” 侧重视觉与嗅觉感受,“惠风和畅” 侧重触觉感受,寥寥六字便勾勒出一幅宜人的暮春图景。天气的美好与前文的景物美、活动美相融合,共同营造出 “乐” 的氛围 —— 正是在这样 “天时、地利、人和” 的条件下,才会有后文 “极视听之娱” 的愉悦体验,为情感脉络中的 “乐” 推向高潮做了铺垫。
7. 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字词解析:
“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仰观”“俯察” 为动作对比(抬头看、低头看),“宇宙之大” 指天空的广阔无垠,“品类之盛” 指地上万物的丰富繁盛(品类:万物种类),“之” 为定语后置的标志(正常语序为 “大之宇宙”“盛之品类”),展现了从宏观到微观的观察视角,体现了文人对自然的全方位感知;
“所以游目骋怀”:“所以” 为 “用来…… 的方式(或凭借)”,“游目” 指 “纵目远眺(让目光自由移动)”,“骋怀” 指 “舒展胸怀(让思绪自由驰骋)”,解释了 “仰观俯察” 带来的精神体验;
“足以极视听之娱”:“极” 为 “穷尽、尽情享受”,“视听之娱” 指 “视觉和听觉上的愉悦”,总结自然观察带来的感官快乐;
“信可乐也”:“信” 为 “确实、实在”,“可” 为 “值得”,“乐” 为 “快乐”,“也” 表判断,直接点明此时的情感状态,是本段 “乐” 的情感总结。
整句意思:抬头仰望广阔无垠的宇宙,低头观察世间万物的丰富繁盛,用这样的方式纵目远眺、舒展胸怀,足够尽情享受视觉和听觉上的愉悦,实在是值得快乐的事啊。
赏析:以 “仰观”“俯察” 的动作引领,从自然景观过渡到精神体验,将 “宇宙之大” 的壮阔与 “品类之盛” 的细微结合,展现了文人开阔的视野与细腻的感知。“游目骋怀” 四字精准概括了人与自然对话时的精神状态 —— 不仅是感官的享受,更是心灵的释放。结尾 “信可乐也” 直接点出 “乐” 字,既是对本段聚会盛况的总结,也与后文 “岂不痛哉”“悲夫” 的情感形成强烈反差,为全文 “乐 — 痛 — 悲” 的情感脉络埋下第一个转折的伏笔。
第 2 段
原文: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 岂不痛哉!
1.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
字词解析:
“夫”(fú):句首语气词,无实义,用于引出议论,让行文从对聚会的描写转向对人生的思考,带有庄重感;
“人之相与”:“人” 指 “人们”,“相与” 为 “相互交往、彼此相处”,点明思考的核心对象是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
“俯仰一世”:“俯仰” 为 “低头抬头之间”,形容时间短暂(瞬间),“一世” 指 “一生”,用 “俯仰” 的短暂与 “一世” 的漫长形成对比,生动地写出人生的短暂易逝,是魏晋文人对 “生命长度” 的典型感慨。
整句意思:人们相互交往,低头抬头的瞬间,一生就过去了。
赏析:开篇以 “夫” 字转入议论,从具体的聚会场景抽离,上升到对人生的宏观思考。“俯仰一世” 是全文的关键转折句 —— 前文描写的 “乐” 是 “俯仰之间” 的短暂愉悦,而 “一世” 的漫长人生却在 “俯仰” 间流逝,这种时间感知的反差,为后文 “感慨”“悲痛” 的情感埋下伏笔,体现了王羲之从 “当下之乐” 到 “人生之思” 的精神跳转。
2. 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
字词解析:
“或”:均为 “有的人”,表列举不同的人生选择,体现人生态度的多样性;
“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取诸怀抱” 指 “从自己的内心深处获取感悟(如思想、情感)”,“诸” 为 “之于” 的合音,“晤言” 为 “面对面交谈”,“一室之内” 指 “在室内(安静的环境中)”,描写的是一种 “向内求索、安静内敛”的人生态度(如隐士、学者);
“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因” 为 “凭借、依靠”,“寄所托” 指 “把情感、志趣寄托在某件事物上(如山水、艺术、饮酒)”,“放浪” 为 “放纵、不受约束”,“形骸” 指 “身体”,“形骸之外” 指 “摆脱身体与世俗规范的束缚”,描写的是一种 “向外释放、狂放不羁” 的人生态度(如竹林七贤、狂士);
两句形成对偶,“或…… 或……” 的句式清晰对比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选择。
整句意思:有的人从自己的内心深处获取感悟,在室内与朋友面对面交谈;有的人则把情感志趣寄托在某件事物上,放纵身心,不受世俗规范的束缚。
赏析:用对偶句列举两种典型人生态度,既展现了魏晋时期 “人的觉醒” 带来的思想自由(不再局限于单一的人生模式),也为后文 “取舍万殊,静躁不同” 做了具体铺垫。两种态度看似对立(静与躁、内与外),却有一个共同的核心 —— 都是 “自我意志的体现”,这为后文 “暂得于己,快然自足” 的共性愉悦埋下伏笔,说明无论选择何种人生,都能在当下获得快乐。
3. 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
字词解析:
“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虽” 为 “虽然”,表转折,承接前文两种对立的人生态度,强调 “即便选择与性格存在差异”;“取舍万殊” 指 “人生选择千差万别”(如有人选择归隐,有人选择入世),“万殊” 突出差异的广泛性;“静躁不同” 指 “性格的沉静与躁动各不相同”(对应前文 “晤言一室之内” 的静与 “放浪形骸之外” 的躁),精准概括两种人生态度的核心区别。
“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当” 为 “当…… 的时候”,“其” 代指 “每个人”,“欣于所遇” 指 “对所遇到的事物(如知己、美景、雅事)感到欣喜”,“于” 表被动(“为…… 而欣喜”);“暂得于己” 指 “暂时从自身获得满足”(即内心的需求得到短暂慰藉),“暂” 字暗藏深意 —— 这种满足并非永恒,为后文 “情随事迁” 的转折埋下伏笔。
“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快然” 为 “愉快的样子”,“自足” 为 “自我满足”,呼应 “暂得于己”,描写内心的愉悦状态;“曾” 为 “竟然、居然”,表出乎意料,“不知老之将至” 指 “没有察觉衰老即将到来”,出自《论语・述而》中孔子 “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王羲之化用此句,既体现了 “乐而忘忧”的沉浸感,也暗示 “快乐易让人忽略时光流逝”,与前文 “俯仰一世” 的时间感慨形成呼应。
整句意思:虽然人们的人生选择千差万别,性格的沉静与躁动也各不相同,但当每个人对所遇到的事物感到欣喜,暂时从自身获得满足时,就会愉快地自我陶醉,竟然没有察觉衰老即将到来。
赏析:此句以 “虽…… 当……” 的转折句式,打破了 “人生态度不同则体验不同” 的惯性认知 —— 无论选择 “静” 或 “躁”,人在获得短暂满足时的愉悦是共通的,这种 “共性体验” 的提炼,让后文的 “感慨” 更具普遍性(不是某类人的专属感受,而是所有人的生命困境)。同时,“暂” 与 “曾不知” 的搭配极具张力:“暂” 点出快乐的短暂性,“曾不知” 则写出人在快乐中对时光的麻木,二者形成对比,为后文 “情随事迁” 的失落感做了铺垫,体现了王羲之对 “快乐本质” 的深刻洞察 —— 快乐往往是短暂的,却容易让人忽略时光的无情。
4. 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
字词解析:
“及” 为 “等到、待到”,表时间推移,与前文 “当” 形成 “当…… 及……” 的时间递进(从快乐之时到厌倦之时);“其” 代指 “每个人”,“所之” 指 “所追求的事物(如之前感到欣喜的知己、美景、雅事)”,“之” 为动词(“追求、向往”),“既倦” 指 “已经感到厌倦”,“既” 字强调 “厌倦是必然结果”。
“情随事迁” 指 “情感随着事物的变化而变化”(即之前因事物而产生的欣喜,随事物的改变或厌倦而消失),是全文情感转折的核心句,“随” 字体现了情感的被动性 —— 人难以掌控情感的变化,只能随外界事物波动。
“感慨系之矣”:“感慨” 指 “因时光流逝、事物变迁而产生的叹息与思考”,“系” 为 “附着、产生”,“之” 代指 “情随事迁” 的过程,“矣” 表感叹,强化情感的沉重感,标志着情感从 “乐” 正式转向 “感慨”。
整句意思:等到人们对所追求的事物已经感到厌倦,情感就会随着事物的变化而变化,感慨也就随之产生了!
赏析:此句是第 2 段情感的关键转折点,从 “欣于所遇” 的乐,转向 “情随事迁” 的感慨。“及” 字的使用让时间流逝感具象化 —— 快乐与厌倦的转换,可能就在 “俯仰之间”,与前文 “俯仰一世” 的时间观形成呼应。“情随事迁” 四字高度凝练,既写出了 “人被情感与外物裹挟” 的生存状态,也为后文 “向之所欣,已为陈迹” 的进一步感慨做了铺垫:情感的变化不是偶然,而是 “事迁” 后的必然结果,这种 “必然性” 的揭示,让后文的 “痛” 更具宿命感。
5. 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
字词解析:
“向之所欣”:“向” 为 “过去、从前”,代指 “之前感到欣喜的事物”,与前文 “欣于所遇” 形成对比(从前的乐与现在的陈迹),“之” 为定语后置的标志(“从前所欣喜的事物”)。
“俯仰之间,已为陈迹”:“俯仰之间” 再次强调时间的短暂(与前文“俯仰一世”“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呼应),“已为陈迹” 指 “已经变成过去的痕迹(即不再存在或不再让人欣喜的事物)”,“陈迹” 二字充满沧桑感,将 “事迁” 的结果具象化。
“犹不能不以之兴怀”:“犹” 为 “尚且、还”,“不能不” 为双重否定(表肯定,“必定会”),“以之兴怀” 指 “因这件事(陈迹的出现)而产生感慨”,“兴怀” 与前文 “感慨系之” 呼应,强化感慨的必然性;“犹” 字的使用极具层次感 —— 连 “陈迹” 这种 “小事” 都能引发感慨,更何况 “生死” 这种 “大事”,为后文的递进做了铺垫。
“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况” 为 “更何况”,表递进(从 “陈迹” 到 “生死”,从 “小事” 到 “大事”);“修短” 指 “寿命的长短”,“随化” 指 “听凭自然造化的安排”(“化” 即自然规律,魏晋文人常用 “化” 指代不可抗拒的自然力量);“终期于尽” 指 “最终都会归于消亡(即死亡)”,“期” 为 “必定、必然”,“尽” 指 “生命的终结”,此句直击生命的终极困境 —— 无论寿命长短,人终会死亡。
整句意思:从前所感到欣喜的事物,在低头抬头的瞬间,就已经变成了过去的痕迹,尚且不能不因此产生感慨,更何况人的寿命长短听凭自然造化的安排,最终都会归于消亡呢!
赏析:此句以 “犹…… 况……” 的递进句式,将感慨从 “具体事物的变迁” 升华为 “生命终极的消亡”,情感层层加重。“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的具象感慨,与“修短随化,终期于尽” 的抽象思考形成对比,让 “生死” 的话题不再空洞 —— 正是因为看到身边事物的快速消逝,才让人更深刻地意识到 “生命终会尽” 的困境。同时,“随化” 与 “终期于尽” 的搭配,既体现了魏晋文人对 “自然规律不可抗拒” 的认知(不同于儒家 “人定胜天” 的积极,带有一丝道家的宿命感),也为后文 “死生亦大矣” 的引用做了铺垫,让 “痛” 的情感有了坚实的逻辑根基。
6. 古人云:“死生亦大矣。” 岂不痛哉!
字词解析:
“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古人” 指 “古代的圣人或贤士”,具体出自《庄子・德充符》(庄子引孔子的话 “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王羲之引用此句,既增强了观点的权威性(不是个人的片面感慨,而是古人的共识),也将“生死” 的话题提升到 “人生大事” 的高度 —— 生死是所有人都无法回避的根本问题,而非无关紧要的小事。
“岂不痛哉”:“岂” 为 “难道、怎么”,表反问(加强语气),“痛” 为 “悲痛、痛心”,直接点出本段的核心情感“痛”,“哉”为感叹词,强化悲痛的程度,是对前文所有感慨的总结 —— 从 “情随事迁” 到 “生命终尽”,最终都归结为 “痛”。
整句意思:古人说:“生死也是人生的一件大事啊。” 怎么能不令人悲痛呢!
赏析:以引用古人名言收尾,既为 “痛” 的情感提供了文化支撑(古人也认为生死是大事,可见这种悲痛是普遍的),也让行文更具厚重感(连接古今,说明生死的困境是跨越时代的)。“岂不痛哉” 的反问,比直接说 “痛矣” 更有冲击力 —— 它不是在陈述 “痛” 的事实,而是在叩问读者 “面对生死大事,怎能不痛”,让读者与作者产生情感共鸣。从结构上看,此句既是第 2 段 “乐转痛” 的情感终点,也为第 3 段 “悲” 的情感升华做了铺垫,让全文 “乐 — 痛 — 悲” 的情感脉络更连贯。
第 3 段
原文: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1.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
字词解析: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每” 为 “每次、每当”,“览” 为 “阅读、看到”,“昔人” 指 “古代的人(如之前引用的孔子,或其他写过生死感慨的文人)”,“兴感之由” 指 “产生感慨的原因(即对生死、时光的感慨)”,“之” 为 “的”,此句将视角从 “自身” 扩展到 “古今”,体现了 “以古观今” 的思考方式。
“若合一契”:“若” 为 “好像、如同”,“合” 为 “契合、符合”,“一契” 指 “一块符契(古代的合同文书,分为两半,双方各执一半,合在一起则为完整,比喻意见、情感一致)”,此句形容 “自己的感慨与昔人的感慨完全一致”,强调 “生死感慨的古今共性”—— 不是自己独有,而是所有文人的共同体验。
“未尝不临文嗟悼”:“未尝不” 为双重否定(表肯定,“必定会”),“临文” 指 “面对昔人所写的文章(如感慨生死的诗文)”,“嗟悼” 指 “叹息哀悼”(比 “感慨” 的情感更沉重,接近 “悲痛”),“临文” 的场景让 “与昔人共鸣” 更具象 —— 不是抽象的认同,而是阅读时的真实情感反应。
“不能喻之于怀”:“不能喻” 指 “不能明白、不能释怀”(“喻” 为 “理解、释然”,此处不是 “不理解昔人的感慨”,而是 “不理解为何生死的感慨会如此强烈,让人无法释怀”),“之” 代指 “临文嗟悼的情感”,“于怀” 指 “在心中”,此句写出了作者的 “困惑”—— 明知生死是自然规律,却仍无法摆脱悲痛,这种 “明知却做不到” 的矛盾,让 “悲” 的情感更具深度。
整句意思:每当我阅读古代人产生感慨的原因,(发现他们的感慨)就像一块符契一样完全契合(我的想法),每次面对他们的文章,我必定会叹息哀悼,这种情感在我心中却无法释怀(或 “无法理解为何会如此”)。
赏析:此句以 “古今共鸣”开启第 3 段的 “悲”,将个人的 “痛” 扩展为 “古今文人的共同悲”,让情感更具普遍性。“若合一契” 的比喻生动形象 —— 符契的 “契合” 象征着古今情感的相通,说明“对生死的感慨” 是跨越时空的人类共同困境,而非个人的矫情。“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 的矛盾心理极具真实感:人能理性认知 “生死是自然规律”,却无法感性上接受 “生命终会消亡”,这种 “理性与感性的冲突”,正是 “悲” 的核心来源,也让后文 “固知一死生为虚诞” 的观点更有说服力(作者不是盲目否定,而是在深刻体验后得出的结论)。
2. 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
字词解析:
“固知一死生为虚诞”:“固” 为 “本来、原本就”,表肯定(基于前文 “临文嗟悼” 的体验,得出的坚定结论),“一死生” 指 “把生和死看作一样(即生死无差别)”,是道家(尤其是庄子)的观点(《庄子・齐物论》中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为虚诞” 指 “是虚假荒诞的”,“虚诞” 直接否定了道家 “生死无差别” 的观点 —— 作者从自身体验出发,认为生和死有本质区别,不能等同。
“齐彭殇为妄作”:“齐彭殇” 指 “把长寿的彭祖和夭折的孩子看作一样(即寿命长短无差别)”,“彭” 指 “彭祖(传说中活了八百岁的长寿者)”,“殇” 指 “夭折的孩子(未成年而死)”,也是庄子的观点;“为妄作” 指 “是荒谬虚妄的做法”,“妄作” 与 “虚诞” 同义,进一步否定道家 “齐寿夭” 的观点,强化 “生死、寿夭有别的认知”。
“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后之视今” 指 “后代的人看待今天的我们”,“亦犹” 指 “也如同”,“今之视昔” 指 “今天的我们看待古代的人”,此句是全文的 “时空哲思核心”—— 将 “今” 置于 “古 — 今 — 后” 的时间链条中,说明 “今天的我们” 在后代眼中,就像 “古代的人” 在今天眼中一样,都会成为 “昔人”,都会被感慨。
“悲夫”:“悲” 为 “悲伤、悲哀”(比第 2 段的 “痛” 更宏大,从个人的痛上升到古今人类的共同悲),“夫” 为感叹词,强化悲伤的程度,是第 3 段 “悲” 的情感核心句。
整句意思:我本来就知道,把生和死看作一样是虚假荒诞的,把长寿的彭祖和夭折的孩子看作一样是荒谬虚妄的;后代的人看待今天的我们,也如同今天的我们看待古代的人一样(都会感慨时光流逝、生命短暂),多么悲哀啊!
赏析:此句是全文的思想高潮,既否定了道家 “生死无差别” 的超脱观点,又提出了 “时空循环” 的悲思。作者否定 “一死生”“齐彭殇”,不是因为不理解道家思想,而是因为 “临文嗟悼” 的真实体验 —— 正是因为感受到生的珍贵与死的可怕,才知道 “生死有别”;而 “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 的判断,则让 “悲” 有了时空的广度:不仅自己在悲,昔人在悲,后人也会因 “视今” 而悲,这种 “无休无止的悲”,比个人的 “痛” 更沉重,是对 “人类无法摆脱时光与生死困境” 的终极感慨。从结构上看,此句既是对第 2 段 “痛” 的升华,也为后文 “列叙时人,录其所述” 的行为做了铺垫—— 正是因为知道 “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才要留下文章,让后人了解今人的感慨。
3. 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
字词解析:
“故” 为 “因此、所以”,表因果关系(承接前文“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 的认知,得出 “记录” 的行为),体现了行为的逻辑性 —— 不是随意而为,而是基于对时空的思考。
“列叙时人”:“列叙” 指 “一一列举记录”,“时人” 指 “当时参加兰亭雅集的人(如谢安、孙绰等 41 人)”,“列叙” 的方式体现了 “对每个人的尊重”,也让 “记录” 更具真实性(不是笼统的概括,而是具体的人名)。
“录其所述”:“录” 为 “抄录、记录”,“其” 代指 “时人”,“所述” 指 ““所述” 指 “当时人们所创作的诗文”(兰亭雅集时,与会者皆赋诗,共成诗 37 首,王羲之此序即为收录这些诗作而作),“录其所述” 既体现了对众人创作的珍视,也让 “雅集” 的成果得以留存,为后文 “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埋下伏笔。
整句意思:因此,我一一列举记录下当时参加雅集的人,抄录下他们所创作的诗文。
赏析:此句承接前文 “悲夫” 的感慨,从 “感慨” 转向 “行动”,形成 “认知 — 感慨 — 行动” 的逻辑链条。作者因 “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 的认知,产生对时光流逝的悲哀,进而选择以 “列叙时人、录其所述” 的方式留存当下—— 这种行动看似是对 “时光无情” 的对抗(让今日之事不致沦为明日陈迹),实则暗含更深的无奈:明知 “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却仍要努力留下痕迹,这种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的态度,让 “悲” 的情感多了一层人文关怀,也让《兰亭集序》不仅是一篇抒情散文,更成为记录东晋文人精神风貌的重要文献。
4. 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
字词解析:
“虽世殊事异”:“虽” 为 “虽然”,表转折,“世殊” 指 “时代不同(如后代与现在、现在与古代)”,“事异” 指 “事情的具体内容不同(如后代的生活、事件与现在不同)”,此句承认 “时空变化会带来外在差异”,为后文 “其致一也” 的观点做铺垫,避免论述过于绝对。
“所以兴怀”:“所以” 为 “…… 的原因(或凭借)”,“兴怀” 指 “产生感慨(尤其是对生死、时光的感慨)”,“所以兴怀” 即 “让人产生感慨的核心动因”,此处强调 “外在的世、事虽变,但内在的'兴怀’动因不变”。
“其致一也”:“其” 代指 “所以兴怀” 的动因,“致” 为 “情致、情感本质”,“一” 为 “一致、相同”,“也” 表判断,此句是全文的核心观点之一—— 无论时代如何变迁、事情如何不同,人们因时光流逝、生命短暂而产生感慨的情感本质是相同的,打破了时空的界限,让 “古今共鸣” 的主题得到升华。
整句意思:虽然时代不同、事情的具体内容也不一样,但人们产生感慨的情致本质,却是相同的。
赏析:此句以 “虽…… 其……” 的转折句式,提炼出跨越时空的情感共性,将前文的 “古今共鸣” 从 “个人体验” 上升到 “人类共性” 的高度。作者没有局限于“东晋文人” 的视角,而是将目光投向 “世殊事异” 的未来,断言 “其致一也”—— 这种判断既源于对 “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 的体验,也体现了对人类情感本质的深刻洞察。从结构上看,此句既是对前文 “列叙时人、录其所述” 行为的合理性论证(正因为 “其致一也”,后代人才会对今日之文产生共鸣),也为后文 “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的预判做了铺垫,让全文的逻辑闭环更完整。
5. 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字词解析:
“后之览者”:“后之” 指 “后代的(人)”,“览者” 指 “阅读(这篇序文及所录诗作)的人”,与前文 “今之视昔” 中的 “今”、“后之视今” 中的 “后” 形成呼应,将视角从 “现在” 延伸到 “未来”,体现了 “古 — 今 — 后” 的时空贯通感。
“亦将有感”:“亦” 为 “也”(与昔人、今人 “有感” 呼应),“将” 为 “将会”(表预判,基于前文 “其致一也” 的观点),“有感” 指 “产生感慨(与今人的感慨本质相同)”,此句是作者对后代读者的预判,也是对 “其致一也” 观点的最终验证。
“于斯文”:“于” 为 “对、从”,“斯” 为 “这(篇)”,“文” 既指 “这篇《兰亭集序》”,也指 “所录的诗文及背后的雅集往事”,“有感于斯文” 明确了感慨的对象,让 “后之览者” 的情感有了具体的寄托,也让作者的 “记录” 行为有了意义 —— 为后代留下了能引发共鸣的文化载体。
整句意思:后代阅读这篇文章(及所录诗作)的人,也将会对这些文字产生感慨。
赏析:此句作为全文的结尾,以 “预判” 收束,形成 “昔人 — 今人 — 后人” 的情感闭环:昔人有感而发,今人(王羲之及与会者)有感而记,后人有感而读,三代人的情感因 “斯文” 而连接,让 “对生死、时光的感慨” 成为跨越时空的文化基因。从情感脉络看,结尾没有停留在 “悲夫” 的沉重中,而是以 “亦将有感” 的预判,赋予 “悲” 积极的意义 —— 正是因为这种情感的共性,人类的文化与精神才能得以传承。同时,“斯文” 二字也让《兰亭集序》超越了个人抒情的范畴,成为承载人类共同情感的经典,这也是其能流传千年、始终引发读者共鸣的核心原因。
全文情感脉络:从 “乐” 到 “痛” 再到 “悲” 的层层递进
1.乐(第 1 段):因 “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的人际和谐,“崇山峻岭、茂林修竹” 的自然之美,“流觞曲水、一觞一咏” 的雅事之趣,以及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的天时之宜,产生 “信可乐也” 的愉悦,是对当下美好时光的沉浸与享受。
2.痛(第 2 段):从 “俯仰一世” 的时间感慨切入,由 “欣于所遇” 的短暂快乐,转向 “情随事迁” 的感慨,再到 “向之所欣,已为陈迹” 的失落,最终因“修短随化,终期于尽” 的生命困境,发出 “岂不痛哉” 的悲叹,是对个人生命有限性的痛苦认知。
3.悲(第 3 段):将视角扩展到 “古今”,发现 “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 的共性,否定道家 “一死生、齐彭殇”的超脱,进而意识到 “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 的时空循环,最终以 “后之览者,亦将有感” 收束,是对人类共同生命困境的深沉悲哀,却也暗含文化传承的希望。
文化价值:魏晋 “人的觉醒” 的典范之作
《兰亭集序》之所以成为经典,不仅因其 “天下第一行书” 的书法地位,更因其深刻体现了魏晋时期 “人的觉醒” 的文化思潮 —— 从汉代 “独尊儒术” 的集体价值取向,转向对 “个人情感”“生命意义” 的关注。王羲之不再局限于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的儒家框架,而是直面 “生死” 这一人类终极命题,坦诚表达对 “时光流逝、生命短暂” 的感慨,这种对“人自身” 的关注,标志着中国文人思想的重大转变,也让《兰亭集序》成为跨越千年的精神坐标,至今仍能引发读者对生命与时光的深度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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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测练习答案
1.BDF
【解析】"昔人兴感之由"是"览"的宾语,B 处断开;"若合一契",比喻性的谓语结构,主语承前省略,D 处断开;"未尝不""不能"统领两个否定句,F 处断开。
2.D
【解析】"金谷"典出晋代石崇《金谷诗序》:"遂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金谷是晋代富商石崇修建的园林,此处指按照金谷喝酒赋诗的规矩,不能赋诗的人罚酒三杯。
3.B
【解析】 A 项,把、用;因为。 B 项,两者都是"虽然"义。 C 项,用来;……的原因。 D 项,去、往;结构助词"的"。
4.B
【解析】 A 项,所描述的是《兰亭集序》的写作特点,《春夜宴桃李园序》以议论开头,随后展示了春夜欢叙的情景; C 项,李白并非不在意生死,而是用及时行乐消解生命短暂之悲; D 项,王羲之认为生死是人生大事,将生死等同是荒诞的,这与老庄的观点不同。
5.(1)有的人喜欢反躬自省,满足于一室之内的交谈;有的人寄托于外物,放纵不羁地生活。
【解析】取诸:取之于;晤言:面对面交谈;放浪:不受拘束;形骸:身躯。
(2)诸弟才华出众,个个都如谢惠连;而我吟咏歌诗,自愧不如谢灵运。
【解析】群季:诸弟;吾人:我自己;惠连:谢惠连,南朝宋文学家,李白借此赞美弟弟们的才华;康乐:南朝宋文学家谢灵运,李白以此代指自己。
6.①相同:二人都感叹生命短暂、快乐易逝、光阴难留。②不同:李白通过及时行乐排解生命短暂之悲,在山水之美、宴饮之乐、赋诗之雅中享受秉烛夜游的快乐。适性自然,达观狂放。王羲之由乐而痛,由痛而悲,从良辰美景、流觞雅集想到修短随化、终期于尽的生命苦短,继而感叹老庄生死齐一是虚妄,感叹古今和未来同悲。情感富于变化,更加沉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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